冬枣公园

无情无义无理取闹

【野尘】悠长假日

  胤成帝二年十月初五,下唐,紫梁街,听涛馆。

  百里煜兴奋地抓着吕归尘的胳膊左顾右盼。紫梁街灯市如昼,飞檐交错,奢豪富丽,不在禁宫之下,较之东宫的庄重堂皇,更多出璀璨的烟火气和优柔妩媚。非是国主拘束他久居宫中不出,自有许多人搜罗南淮城中的奇玩珍宝呈予少主遴选,哪有必要从事无不顺心的小天地里走出来?这个世界本身是粗砺不堪一观的顽石,搭建俩枫园的,却是顽石中的金沙银雪。紫梁街恰是这两者间的结合,帝国南方最繁华的城,这座城中最繁华的长街。

  百里煜指点着珠玉行的货物,瓷器古玩,金石书画,他无所不知,面对掌柜的油嘴滑舌,却傻乎乎地左支右绌。有时候吕归尘都看出人家是随口糊弄他了,百里煜却一本正经。屋顶上一头大白孔雀张开翅膀飞落在地,吕归尘惊奇地跟着路人围观了一会儿,百里煜不耐烦地推他快走。

  西江支脉菁河从此过,沿河的商铺屋檐下挂着玉珂和风铃,熙熙攘攘的人流伴随着高低清脆的鸣奏,纷乱中别有清幽之意。上百年的梧桐树上扎着彩绸,乌篷船挂的灯笼缘西风而下,名曰“顺风渠”,一轮月影在水中央凝结复又绞碎,灯也悠悠,歌也悠悠,满树繁花般摇曳的红,真像妆在夜色中的一点胭脂。十月天气已经转凉,乐坊女儿仍然裸露着肩头,穿着轻纱坐在船头唱歌,唱起来也不乱。她们彼此间是熟识的,这边起了个头,对岸就有琵琶遥遥的应和,有时画舫上歌上半阙,小舟上便落后半拍,歌下半阙,两段音律相仿情韵却不同的调子空谷回音般撩撩绕绕,左耳进是铿锵的“折剑青霜”,右耳出是袅娜的“玉蕊纱笼”,勾得人心尖一颤。激越起来,便是在相争,听涛馆顶的莲花座上一缕绵长的声气扬起来,隔着半条街,都能觉出那新铸铜片般明亮的音色,一时间叮叮咚咚的箜篌长筝都静了下来,服气似的黯淡了。

  百里煜是深懂音律的,兴奋地拍着巴掌叫好,路人都投以看孩子般包容的眼神。吕归尘本来期望他把时间消磨在游览河洛的摊子上,这下又叫他想起了最初的目的,拉起吕归尘的袖子往巧楼走。这位下唐储君不知中了什么邪,名门淑媛不够他赏的,一定要吕归尘陪他来喝花酒,是吃准了金帐国少主不会出卖他。若是路夫子知道,百里煜少不得抄《教化经》一百遍的下场,而他那位严厉的父亲知道,一定会派贴身侍臣来打他的手掌心。

  吕归尘百般无奈,又怕和这不识南北的孩子失散了,只得赶紧跟上。听涛馆门堂比一般公卿人家的大门还要古雅,远不像一座妓馆,院门两侧的柱子朱漆描金,雕刻着神女骑白虎,羽人行云鹤。尘煜二人出门前本已着意除去有宫制徽记的衣饰,接迎的小厮却太有眼力见了,见得生客,一句冒犯的话也没有,将两人迎上二楼,百里煜不必亮出身份象征,大松了一口气,吕归尘却不抱躲过息衍麾下斥候监察的希望。

  不过息衍即便知道,大抵也就是一笑置之,不至于惊动国主与夫子,使吕归尘抬不起头来的是那些烟视媚行的女子。姑娘们见他生得好看,面嫩得很,眼波悄悄地流转,都不必玩些勾肩碰手的把戏,只是娇滴滴地笑。吕归尘默默地一退,刚巧躲开女孩拂过的手帕,女孩见他知礼又温文的态度,倒不觉得被冒犯,反而像个踏青时与青年公子遥遥相见的良家少女一样敛容含笑。他刀剑功夫精湛,这些娇弱的女孩儿家等闲是碰不到他的,百里煜却躲不开,且不欲躲,他的做派要比吕归尘自然得多,他同自己宫中的姑娘处惯了,虽有慕少艾之心,却不曾动过情,便是有些肌肤之亲,也还仿佛姐姐妹妹似的,因此不知羞涩。

吕归尘叹了口气, “煜少……煜公子,我们要在家门落钥前赶回去的。”

  百里煜道,“你屋子里哪里有人呢,我都不急,你急什么?放心罢,明日书堂不开,过夜无妨。”

  陪伴的大琴姬气质姿态都像官宦人家的管事娘子,掩口凑趣道,“两位公子莫非是兄弟么?怪不得容貌气质都一般的绝俗。”

  “他现下住在我家,不过他自个儿亲生的兄弟,像我这种只懂玩乐的膏梁纨绔是比不起的。”百里煜也笑,“说他俊秀,我也服气,可除容貌之外,这块不知风月的木头若有哪里与我相像,真是呜呼哀哉!”

吕归尘无话可说,随手想一扶腰间佩刀,扶了个空,才想起来没带刀,只好按在栏杆上,目光往下扫去,忽然一呆。一伙少年坐在大堂位置最好的一张桌子边,因为没穿禁军的犀牛皮铠,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他们。

  少女发现这个一直眼神飘忽的客人目光忽然定住了,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,明净如白壁的眉宇间也有了颜色,她不由自主跟着他往下望。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叫醒了他的注意力?妓子毕生的任务就是了解这些有钱有势的男人,客人极富极贵,见识广大,那就不在于陈设,也不是歌舞了。

  那个黑衣服的少年。少女没废什么劲就跟上了吕归尘的节奏,说不上为什么,在很多人里,你一旦挑出那个人来,就觉得他很扎眼。客人们身处这个全宛州首屈一指的销金窟,身上多少总有些骄傲,或是外放,或是内敛。男人说起来是简单的东西,酒色财气,听涛馆样样不落,风雅些的爱琴爱歌,蠢些的怜孤怜弱,年少的爱面子,年长的爱温存,但凡长眼睛的就爱美貌。

  但那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好像根本没留意自己在的是个什么地方,同座的其他人嬉笑怒骂,似乎是在挤兑他,不知道是出于嫌恶还是畏惧,在他左右空出了位置。年轻人回了一句什么,其他人的上身同时猛向前倾,似乎是很想攻击他了,却也不敢越过去。自始至终,年轻人半点也没从自己的地盘动一下,只是喝酒、投骰子,在一桌子其他人的紧密同盟衬托下,应该显得笨拙而落魄,但他身上有种冷冷的气度,像石头一样竖在那里,反而显得对面像一帮上蹿下跳的猴子。

  “姬野!”吕归尘叫了一声。

  他声音不大,百里煜捧着优伶的手,看她练琴练出的茧子,都没有听见。但那个年轻人忽的抬起头来。少女不喜欢他的目光,她在这个迎来送往的地方长大,凶恶、贪婪或是怜悯的目光都很难让她有什么触动了,此时却不由自主想避开那双眼睛。和害怕被欺侮没什么关系,是一种本能的惊悸。是个可恶的家伙,怪不得和他同来的人不自在得像屁股扎了针一样。

  她想躲到客人身后去,惊讶地发现客人露出了笑容。和之前心不在焉的淡淡笑容不一样,好像到处都是让他不舒服的事物,他总算找到了让他舒服的东西,像在炎热的夏天抱住冰块那么惊喜。不止是开心,甚至是依赖的。

  吕归尘有点担心方起召们认出百里煜,禁军当值东宫,他们虽然懒散,但还是可能看太子脸熟。他转过身去,借着身体的遮挡对百里煜说,“煜公子,你先上去吧,。”

  百里煜胡乱点头,反应过来猛的扯住吕归尘的袖子,“你不会要丢下我一个人走掉吧!”

  吕归尘禁不住好笑,“公子在此地不是如鱼得水?”

  “万不可丢下我!”

  “见到个朋友,去去就来。”

  “朋友?”百里煜探头探脑地去看,吕归尘只好更努力地挡着他,煜少主看着他左移右去,灵光一闪。

  他“啪”的一声合拢折扇,以扇骨顶在吕归尘肩膀上推了一把,“我说你一天到晚往外跑,怎么会没来过听涛馆!原来早有相好,你这人脸皮也太薄了,还是蛮族来的呢,遮遮掩掩的,我不管你!”

  他摇摇头,从在西配殿第一次见面,他用锦纱球砸在吕归尘脸上,吕归尘却毫无反应起,他就认定此人是个呆头鹅。阿苏勒茫然,明白过来涨了个大红脸,这只坐实了百里煜对他的判断,他再张口结舌地想解释,就仿佛在编造拙劣的谎言。

  百里煜有些好奇吕归尘看上的姑娘是个什么样,看他这个窘迫的样子,对方八成并不知情。他心里对嘴笨的蛮子起了怜悯之心——还要躲着他不让他见,不知道是不是怕潇洒动人的煜少主捷足先登。

  吕归尘木然地目送煜少主登楼,下去找姬野,不待走近,彭连云就怪声怪气地叫了起来,“这是家眷来烟花之地捞人,还是来给姬大官人助拳啊!”

  众人给面子地笑了,雷云正柯嘴角一撇,“姬野,可是说好了的,你自己,不带人。”

  “他不是我叫来的。”

  “别不承认啊,姬野,你可不是不敢认的人,”雷云正柯说,“不过尘少主嘛,贵客,来了我们也得招待,来人,添一副杯箸!酒菜也撤下去,冷了,上新的。”

  “不必,”姬野冷冷地说,“他用我的。”

  总共,姬野就说了这么两句话,眼睛又低下去看着桌面,好像在研究紫檀木的纹理,也没有多看吕归尘一眼。吕归尘暂且没搞清楚这是个什么情况,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到姬野身边,空位倒好像故意给他留的,端起姬野的酒杯,把里面的残酒喝空了。

  许多张食案围着一张很大的桌面,桌面中央放着青玉棋盘,总有五六个一般的围棋棋盘那么大,是南淮城里近来流行的一种游戏,大柳营中替换成军队里的模式,有点像推演沙盘,搭配代表物资的纸牌。方起召们显然玩得比较富贵,不是随便在沙地上画的地图,棋盘上的天启城、清江里、九原城都是用玛瑙做的,女孩们的金钗插在孔洞里充作令符。这种游戏除了靠策略,也靠骰子掷出的点数,可能你投多了步数,就和目标擦肩而过了。姬野围棋棋艺极臭,玩这个倒还游刃有余。棋盘上八国军队战成一锅粥,最后决出唯一一个赢家,但七个玩家都是一边的,显然是要围剿姬野了。吕归尘一眼就认出姬野的棋子在哪里,差点把嘴里的酒咳出来,因为别的“番号”都是从女孩头上拔下来珠光闪闪的发簪,只有姬野的是一支红牙筷子。

  他挪动小腿蹭了蹭姬野的,想要他解释一下,姬野果断抓住他的手腕。吕归尘一惊,对方的手慌张地攥紧,好像是害怕他挣脱走,吕归尘心里莫名一软,偏过头去看他低垂的眼睫。

  姬野不但要攥他的手,还要光明正大地抬起来放到桌面上。指掌略微的下移,合拢在掌心,蛮族少主不知所措地张开指缝,好让姬野能完完全全和他十指交插。末了想起自己不应该显得太被动,连忙弯曲手指握了握姬野的手背,表明自己和姬野是一国的,没有受到强迫。

  方起召往后一靠,打了个酒嗝,同样是箕坐,吕归尘觉得姬野就比较英俊,像一头阳光下伸懒腰的大猫,威武中透着可爱,筋肉紧绷绷的矫健,方起召则是一团不堪目睹的烂泥。烂泥咕咚咚冒着泡,“这么说,你们俩算是一伙的,尘少主算是你的……伴儿?”

  他猥亵地笑了起来,这张桌子上每个人都搂着一个红牌的姑娘。吕归尘还没什么感觉,姬野已经动了怒,谁都没看清,他是怎么跳过桌面,掐住方起召脖子的。大堂里许多屏风巧妙地隔开彼此的视线,因此还没有引发太大的骚动,他一巴掌甩在方起召的脸上。雷云正柯脸色狰狞地就要蹦起来,被一个同伴拉住了,他们这伙人是南淮城里的鬼见愁,砸个把酒肆赌坊没什么大不了的,但听涛馆毕竟是宛州商会的产业,闹大了恐怕家里长辈脸上不好看。选在这个地方和姬野玩游戏,正是因为听涛馆和他们自己家里的生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自从没了最厉害的幽隐,他们也算被打怕了,排开穷鬼姬野见所未见的豪奢场面,进门先压他一头,好换个法子逼这刺头服软。

  雷云正柯挥袖把杯子扫到地上,摔个粉碎,“好你个下三滥的杂种!来啊,我不怕在这里打,这瓶子,这屏风,这套雪青瓷茶具,你碰碎一个,我要你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赔不起,卖身给我雷云家当长工!”

  “你放肆!”姬野还是冷冷的,却像压抑着猛虎的雄咆,换手卡住方起召的喉咙把人拎起来,在他左半边脸也掴出一个掌印,“我是下三滥不错,但尘少主是吕氏帕苏尔家的王子,你敢拿他和婊子比,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!”

  “姬野!你是要去当蛮子的走狗么!”

  “蛮子和我没关系,但阿苏勒是我的人!”

  方起召艰难地咳出一口血沫,姬野那两耳光打得他牙都松动了,他挣扎起来,姬野反手扭住他的胳膊,推着他的头往桌子上撞。那股酷寒的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劲儿让大孩子们个个心头发怵。吕归尘怀疑姬野有点醉了,才说了真心话,什么金帐国世子,他不许别人说阿苏勒一字半句,不过是因为他们俩是一起的,谁动一下他的东西,他就要把对方的手指砍下来。

  遵雷云正柯的命来换菜的侍女站在不远处瑟瑟发抖,姬野跳下桌子,穿过众人身后的空隙走自己的坐席。他把棋子和玉牌都推给吕归尘,自己满上一杯酒,“他玩,我喝。”

  外面一片醉生梦死的喧嚣,围屏这边寂静如死,小厮七手八脚地扶着方家的小公子去雅间休息,所有人的目光从姬野转移到吕归尘身上。

  他一看那根筷子就想笑,想了想,从发冠上摘下自己的簪子,然后拿筷子穿过去取而代之。他的发簪是百里家族库房中一块龙血古玉做的,形制古朴但极其贵重,簪头刻成剑齿豹首的形状。他把簪子插在小九原城城头。许多年后昭武公偶然回想起这场微不足道的游戏,觉得姬野抽中了贫穷而兵强马壮的离国,冥冥中仿佛天命所归,只不过后来他们在真正的九原城易帜时,易的并不是剑齿豹大旗。

  走一步喝一杯酒,别人那边都是妓女嘴对嘴哺过去,把姬野看得满脸恶心。吕归尘想替他喝,被姬野挥开了。半天,姬野一个字都没直接对自己说,吕归尘觉得要闷死了,不得不主动搭话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啊?

  姬野皱起眉头,眼神凶得近乎于恫吓,吕归尘不知怎的想起第一次碰见他在宫里斗殴,姬野警告自己不要在夜里出来乱跑。“那只和你一起来的大锦鸡是怎么回事?”

  吕归尘差点笑出来,百里煜穿红戴紫,虽说色彩艳了些,品味还是很好的。吕归尘以为他是指偷溜出宫的事,却搞不懂他生什么气,阿苏勒自己偷溜出来也有几十次了,“是……是煜公子。”

  “什么金啊玉的,你上哪里认识这些乱七八糟的货色!”

  吕归尘凑到他耳边悄声说,“是百里煜啊。”

  姬野一愣,显然对煜少主的模样毫无印象了,“你们两个在楼上拉拉扯扯,他做什么推你?”

  吕归尘想起楼梯上那段是非,头皮一炸,“……我下楼来找你,他怪我不陪他。”

  “他是没长毛的奶娃娃么,嫖妓还要你陪,你跟他有什么关系,还敢动手动脚。”姬野忿忿地把一张“两段冲”牌丢在桌上,“还有你,什么地方都乱进的么?不学好!”

  吕归尘不敢说那怎么刚好碰见你,姬野虽然身在一群狂蜂浪蝶里,身边确实是没人的,“我真的是被迫的,煜少主央求我帮他甩掉那些宫人侍卫……我错了。”

  “你道什么歉?”姬野略有些无奈。百里煜但凡是军队中的成员,必定逃不过套麻袋一顿好揍了。

  吕归尘看着棋面,雷云正柯的楚卫山阵横在江上,但如果掷出一个“陆”,“雷骑”就可以越过去。他心算能力比姬野略强,准备先消耗掉“风虎”,让彭连云出局。红棋子刀锋般突入中州板块,已经吃掉大半叶正鸿的“出云”,虽然被象征雷眼山的阴线切成两段,但是周旋中不落下风,最大的问题是手里不剩多少可用的牌,吕归尘没有十分的把握赢,低声问姬野,“输了会怎样?”

  他已经做好了把龙血簪子和钱袋赔在这里的准备,不够还有楼上的百里煜。没成想姬野说不赌钱,息辕掌军法,前段时间整治禁军颓废风气,把在军队里开赌局的人都抓起来做苦力了。晚出局的人可以指使前面出局的一个人做一件事,话说回来,姬野如斯贫穷,赌钱的事他也不会参与。

  吕归尘大惊,原来还不如赔钱。看起来公平,但除非姬野赢到最后,什么时候出局都是一样的,被雷云正柯们逮到这个机会,让姬野绕着东宫裸奔都算是轻的。还好死不死选在听涛馆,没法带羽然来帮忙,姬野简直是自投罗网。

  姬野不知道在他脸上看见什么,嘴角忽的挑了一挑,颊边锋利的线条松弛下来,“没事,你只管玩,其他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。”

  等到吕归尘赢了这一局,推出最后一张粮草牌,已经是满头大汗。为免有谋反嫌疑,所有方面的目标都是保护位于帝都的皇帝,最后一个离国的棋子移动到小天启城下,所有诸侯都没可能越过它了。雷云正柯饮恨殇阳关,气得死命地掐他身边妓女的腰,少女吃痛,却不敢出声。

  按说姬野可以收走所有输家的“番号”作为彩头,但是姬野看也懒殆看那些璨璨的珠钗金雀玉骚头,只拣起龙血发簪,重新戴在阿苏勒的头上。

  雷云正柯想跑也跑不掉,姬野三两步上去踩住他的袍角。阿苏勒扯了扯姬野的箭袖,“你已经揍了方起召,放过他算了。”

  雷云正柯死鸭子嘴硬,“来啊!十——谅你不能把我怎么着!”阿苏勒觉得他真正想说的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。

  姬野摇摇头,“你去把账结了,从听涛馆滚出去。”

  禁军众人作鸟兽散。姬野才露出些微开心的表情,抱住阿苏勒蹭他的脸颊。他灌下去不知道多少酒,脸上不怎么明显,身上却是滚烫的。十月初,织造府给蛮族少主做的衣服领口已经带绒了,他把脸埋洁白如雪的毛里,鼻尖戳着阿苏勒的颈窝。一阵酥麻从后脖子蹿进脊背,阿苏勒觉得要被那股腾腾的热气融化掉了,他还能感觉到姬野的嘴唇在离他锁骨很近的地方逡巡,那固执无情的嘴唇。

  他惊慌不安地四下张望,手指不自觉从姬野的的肩膀放到后颈上,姬野在息衍麾下日日操练,后脖子晒得黝黑,阿苏勒的手指一衬,白得赛雪。姬野亲了一下他的耳朵,然后转过来亲了一下他的嘴唇,最后在他的鼻梁上捏了一下,“你有手帕……包袱什么的吗?”

  吕归尘摇了摇头,姬野找了一圈,把桌上剩余的许多菜扫进一个食盒里打包,拔腿往大门方向去了。

  阿苏勒呆在原地半晌,跑着追上姬野,“你去干嘛?”

  “喂狗。”

  “啊?”

  “我家附近有挺多猫和狗的。”姬野耐心地解释。

  “哦……你要回家了么?”

  “嗯。”

  “这么晚了……要不留在这里睡吧?紫梁街离大柳营也挺……”

  姬野闻言,顿住脚步盯着他,“你还要在娼馆里过夜?”

  “我得陪煜少主——”

  “吕归尘,我劝你再也不许再和百里煜待在一起了,该死!”姬野情急之下话都说磕绊了,前面还是克制的“我劝你”,后面就变成了“不许”。

  “我没有!我就只是在听涛馆睡一觉,带他回家而已,”阿苏勒央求地望着姬野,“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?你知道的,归鸿馆也是空荡荡的。”

  姬野沉默了,他想叫阿苏勒回家去,可他的家其实在草原啊,他回不去,东宫又只是一个牢笼。孩子的脸颊在高烧的烛照下晶莹如玉,他捏了捏阿苏勒的下巴,“我明天不去大柳营,顺路送你们回东宫吧。”

  给吕归尘安排的屋子是“璇玑”,面对着凤凰池,百里煜在他们隔壁,门一关上,外面的声音全都听不到了。姬野洗了个澡,小厮在浴桶边准备下丝绵的睡衣,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个子已经很高,肩宽腿长,挺拔得近乎锋利,他鼻梁挺,脸颊瘦,打湿的头发往后捋,露出美人尖和英朗的额头。吕归尘隔着水雾看他,觉得他的侧脸仿佛以中锋一气勾勒的剪影,千载下敷彩干枯,却仍能从那一笔凝然的风流中感受到淋漓的墨色。

  姬野长得并不像姬谦正,可能是像母亲,吕归尘忽然有些好奇,如果有个女人和姬野面貌相若,是什么样子。这个念头近乎冒犯了,他摇摇头不再想。

  姬野一躺进温水,几乎立刻就昏昏欲睡了。他内心里对馨香的流水,过分松软的床铺、慵懒的空气有一种潜在的警惕,他并没有意去爱阿苏勒,他的意志在抗拒这种屈服,但他太困了。他让阿苏勒枕在展开的手臂上,像怀抱着一颗即将熄灭的星星,星星的光热一闪一闪,唯一能让他醒过来的,是阿苏勒需要他去做什么事,比如说,杀个人。他会去的,只要阿苏勒说,他会去为他杀人。

  “我要是没来,你怎么办?”

  “什么怎么办。”姬野说,“打咯。”

  “他们人多,会把你赶进凤凰池的。”

  “进凤凰池就进凤凰池,大家一起进,迟早有一天,我把他们全部杀了。你划船去凤凰池上捞我吗?”

  这个时候吕归尘没有想到“把他们全部杀了”这句话会成真。他想了想,“我要是掉河里,你来不来捞我?”

  “你和羽然怎么都问这种问题,上次她问我去不去给她打殇阳关。”

  我知道你会去的,就算一个人,你也会去的,吕归尘想,“打殇阳关做什么,羽然想做东陆皇帝吗?”

  “她是不想……但是我挺想的,阿苏勒,我想当东陆皇帝。”

“当皇帝?皇帝有什么好的。”吕归尘说。

  “但你将来是草原大君,是长生王。”

  “那是阿爸哄我的。”吕归尘笑了,“别当东陆皇帝了,跟我去瀚州吧,我当不了大君,但是我哥哥会封给我草场和牛羊,我们一起去牧羊吧,吃喝不愁的。”

  “真没出息,阿苏勒。”姬野也笑了笑,“不但没出息,还是个骗子,你是那种能去放羊的人吗?”

  “我怎么不是?”

  “你心太软。”姬野说,“太多事你做不到袖手旁观,你要是不管,心就会被扯碎,为了心不碎掉,你就只好丢命了。就像那天夜里你看见我和幽隐那些人打架,如果你那天不站出来,现在的你就有可能去放羊。”

  “管管你又不会丢命。”吕归尘说,“你来捞我吗?”

  “你不是乌龟吗,用得着捞?”

  “好,我是乌龟。但是你是刺猬,没人捞就沉底了。”吕归尘眨眨眼睛,“我让羽然去捞你,她是羽人,擅长划船。”

  “那完了,她那么不靠谱,捞两下就去玩别的了,等她再想起来,我都凉了。”

  “我呢,去买一张河洛织的网,拦在下游,你漂过来,就收网。”

  姬野抹了抹脸,“谢谢。”

  他在一种一定会飘进一张网的安全感里睡着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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